流云作帆

我们坐在灯上,我们火光通明

[朽木可雕]001: 以女性之名书写你我——关于《那不勒斯四部曲》的读后对谈

写在前面:

鉴于精神世界日渐荒芜,受到播客“随机波动”协同写作运作模式的启发,和最佳损友 @宰予 搞了个关于文艺作品的读后对谈。两个废柴憋了半天,酝酿出了“朽木可雕”这个名字,希望给自己废弛已久、每况愈下的精神文明建设提供一点动力和希望。

作为首次尝试,我们采用了野蛮生长的写作模式——各自写出深有感触的point,并通过回复和讨论让文档慢慢长成。基于此,文档分为予和我两个side,各自的回复以Re标注。水平有限,发出来供大家一笑,亦求不吝赐教,欢迎各种建议意见讨论留言。

希望我们两条咸鱼能保持激情营业的状态,做两名勤勤恳恳的季更选手,共勉共勉。


本次讨论的是意大利作家埃莱娜·费兰特的《那不勒斯四部曲》。


以下正文:


宰予side

 

一. 关于多组母女关系的探讨

 

宰予: 那不勒斯四部曲最吸引读者的主题,肯定是两位年龄相当的女性之间复杂的友谊,但除此之外,另外一种复杂的女性关系——母女关系,也非常值得从性别和阶层的角度来探讨。最显眼的母女关系是莱农和她的母亲。从莱农小时候开始,母亲的跛足对她就有很深的影响,并且这种影响持续了她的大半生。最初是惧怕,幻想和担心自己同样会遭受跛足的命运,之后随着她在智识上的积累,莱农对于母亲的粗鲁言行是心怀嫌恶的。另一方面,莱农的母亲对自己的女儿的态度也不是扁平的的“慈爱”,她以女儿的成就而自豪,但她也清楚的认识到女儿的世界和她正渐行渐远,甚至可能也感受到了莱农对她的瘸腿和言行的轻视,但对此她是无能为力的。

 

浮岛为舟 Re: 我印象很深刻的另一段是《新名字的故事》里,莱农从莉拉家出来,走在大街上看着形形色色的母亲,突然就心怀恐惧。我不确定那是不是任何一个女性在成长的过程中都会遇到的恐惧,但至少我自己是这样:在某一刻环顾四周或者看着自己或者别人的母亲,突然惊恐地想,我是不是有一天也会这样,乳房下垂,皮肤松弛,身体发胖,形容散漫,举止粗野,在街上大呼小叫地与菜贩讨价还价,气急败坏地追逐着自己的孩子,用响亮的咀嚼声飞速地吃饭,生活中充斥着油烟,奶粉,屎尿,洗衣粉和拖布的味道。这是我作为女性的一种必然的结果吗?是我终将成为母亲而无法逃离的命运吗?我自己其实没有太多与母亲之间关系的张力和因此而产生的纠结,但我仍然对于“母亲”这个特定的身份怀有非常多的concern。可直到我的同龄人开始表达出生育和成为母亲的焦虑之前,我并没有自觉意识到,一个母亲可以不爱自己的小孩,可以对成为母亲这件事感到惧怕和憎恶,并且这些感受是可以被公开表达和讨论的。之前看过一个报告,大意是说我们这一代的女性,在性别平等方面已经比上一代要好一些了,但这是以我们的母亲更多地承担了家务而实现的。从这个角度来说,其实是我们在剥削自己的母亲,家庭内部的性别问题和代际公平问题并没有得到解决。啊,想读上野千鹤子的《父权制与资本主义》。


宰予: 这种代际之间的冲突和张力,是构成母女关系复杂性的基石,尤其是在大环境更迭迅速、意识形态变化剧烈的年代更是如此。但即使两代人在学识、阶级之间无甚差别,女儿对于母亲的反抗也依然具有天然性。我印象深刻的有一章,写到莱农的二女儿艾尔莎对她暗潮涌动的反抗和伤害。她们家庭聚会中,艾尔莎当着男友和莱农的面,以一种嘲讽的语气朗读了莱农的第一部小说。正如随机波动里有一期节目探讨亲子关系所言,这种所谓“后浪”对于“前浪”的鄙夷,试图冲破母亲的框架和束缚,然而自己又变成了别人的框架和束缚,似乎成为一种宿命。从莱农母亲,到她自己,再到她的女儿,一直周而复始。

 

浮岛为舟 Re: 我倒其实会怀疑,这真的是天然的吗?黛黛或者伊玛就没有这种反抗,至少是没有这么强烈的反抗。我觉得这可能和艾尔莎the second child的位置和她的成长经历有关。她需要以一种不同于姐姐的方式获得家长的关注,而她的成长环境其实是比黛黛更动荡的,几乎整个处在莱农婚姻破裂的时期,所以并没有得到那么多来自母亲的关怀,想要反抗母亲我觉得也很合理。

 

浮岛为舟 Re: 其实我一直在试图理解莱农对她女儿的情感——虽然也有养育的各种忧心忡忡在(比如构思着小说就要被买尿布这种事打断思路),但她出轨之后也是说走就走,把小孩抛下几年好像也没有很强的愧疚的。我在想这要么就是因为她对女儿的感情没有那么深,要么就是因为她没有自然而然地take并认同传统意义上“母亲”的身份和随之而来的作为一个母亲而言对子女“应该”要有的责任和关怀。

 

宰予: “母亲”这个角色所具有的神圣性、美好性,不能不说与社会对于女性的规训有关,有许多是习得的、被期望和要求的。从女儿到母亲的转变,除了心理上的斗争,书中也描写了女性生理上的不适感。尤其在莉拉第一次怀孕、流产的这个过程,仿佛一种隐喻,女性个体的独立性,在与成为母亲注定要付出的牺牲去做抗争。莉拉怀孕总比莱农受更多的辛苦,作者这种安排,好像也在呼应二者性格上的区别,莉拉的自毁倾向、激烈的抗争特点,好像也印证在了她孕育子女的生理过程上。

莱农虽然在怀孕过程中比较顺利,但她同样面临了巨大的育儿的痛苦,在女儿们非常年幼、无法用理性去沟通的时候,丈夫彼得罗的态度是逃进工作,任由妻子被育儿琐碎的痛苦吞噬,描写的场景可以说是非常典型的女性困境,在近年大火的韩日剧《82年生的金智英》《坡道上的家》等都有刻画。

文中的莱农在母亲病重的晚年,开始真正理解和接纳了她,这其中有一个原因,是二者的权力关系的倒置,母亲患癌症后命不久矣,已经变得脆弱,而莱农此时无论从经济地位、所属阶层、精神世界来说,都大大超过母亲,成为一个扶持者、照顾者的角色。两者之间潜在话语权力争夺的张力已尘埃落定,故而母女之间的紧张关系大大缓解。莱农对于母亲的同情——这种同情不光是她母亲个人的命运,更是对所有女性的同情——使得她对母亲的爱加深了,所以在母亲去世后,她又戴上了当年母亲给的银镯子,并且潜意识里接受了母亲的缺陷(行走跛足)变成自己的身体烙印。

 

浮岛为舟 Re: 莱农的母亲临终前与她道别的一段我看得非常难过。她的母亲向她坦白“你其实是我最爱的孩子”的时候,我几乎是不敢相信的,因为在前面的任何一处莱农的叙述中,我都并不能体察到这一点。我甚至不确定莱农的母亲当初是真的这样想,却又在养育莱农的过程中,因为母职带来的种种压迫而逐渐失去了对子女的爱,最终在逝去前又回忆起当初的感受,还是因为莱农在最近与她和解的过程中让她的母亲体会到了一种脉脉温情式的感动,从而让她母亲重构了记忆,再诠释和合理化了对于自己女儿的情感,带着一种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味道。但无论是哪一种解读,都让我觉得很难过。

 

宰予: 书中很值得玩味的一处,是莱农的大姑子,一个思想和行为都非常前卫的女性,对莱农说:“一个不爱自己母亲的女人,是一个迷失的女人”。我对这句话的理解,是说一个女性,应该要从自己母亲身上看到女性命运共同体的许多共性,要理解女人成长过程中的种种困境、局限,理解母亲为何成为这样(不只是慈爱的,也可能是暴戾的、易怒的,甚至潜意识中对年轻女儿的嫉妒),只有理解了这些,才能谈得上真正的爱自己的母亲(以及所代表的女性群体)。没有反思和理解,只有反抗和破坏的人,是一个迷失的人,因为她不知自己的来处,更看不清自己未来的去处。而莱农的女儿们真的理解、珍爱她了么?在小说的结尾,仍未看到。


浮岛为舟 Re: 对,我同意这种解读。我觉得这里的“迷失”有两层意思。第一层就像你说的那样,这里的迷失也有无法去理解和共情女性作为整体难以避免的共同命运,所以未能接纳自己作为女性的这一身份的含义在。而第二层,这种迷失和你谈到的“不知自己的来处”有关,其实是作为女儿自身,需要去理解母亲之所以变得不那么可爱,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养育自己。这一点和传统的“母爱”式的叙述并不相同,更多指向大的父权制结构:在女性注定遭到压迫的情景下,母女间的张力似乎成为了必然,但如果这时候女儿仅仅是去想,我不要成为你,我要避免你的命运,而非通过理解最终明白“你是因为我才变成了这样”,那么她实际上也就是在否认自己生命的一部分。其实,我觉得这句话由马丽娅罗莎来说,恰恰体现了她思想和行为的前瞻性——诚然这句话有她从经验出发,从个人情感角度出发的因素在,但同时也在更广阔的层面上照见了女性共性的生命经验。至于莱农的女儿们能不能真的理解和珍爱她,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二. 莱农和尼诺的阶级提升之路

 

宰予: 莱农说:“我的一生,只是一场提升社会阶层的低俗斗争”。这当然是她在心灰意冷时的负气之语。莱农的一生中,凭借着不断精进的学识,持续不断的思考和写作,使她跳出了所谓“庶民”的生存方式。在客观事实上,通过与彼得罗的婚姻,进入了更核心的知识分子圈子,脱离了那不勒斯狭窄的人际网络,但这是结果,不是动机。书中以莱农的视角,审视了不同阶层的生活,描绘了各种行业的角色,有贫瘠的小作坊主、阔绰的高利贷商人、工厂主与工人、知识分子(从学校老师到高校学者),其中固然有对庶民生活的不甘、厌恶,但也有对于更高社会阶层虚伪一面的反思。实际上她并没有去汲汲钻营,以求洗脱自己的阶层,相反,她几乎算的上是坦荡,并且持续的关注着底层的痛苦。如果说她的这句话非要用来总结一个人的人生的话,用来形容尼诺可能更合适。

 

浮岛为舟 Re: 我觉得她没有去钻营和洗脱,或许至少有一部分是因为她目睹了莉拉的遭遇,心里明白她自己的渺小和局限。任何人都可能成为庶民,而她只是幸运。

 

宰予: 舟和我聊天时感叹,尼诺不就是一个那不勒斯版本的胡兰成么,这个类比太精妙了。我又想起论语里面孔子批评他的学生宰予(啊,正是朽木不可雕的在下):〞始吾于人也,听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宰予在孔门以善言辞著称,但他所表达的言论观点,与他实际行为中所体现的准则是撕裂的、矛盾的,这比通常的言行不一更具有迷惑性,因为他本人可能是真心实意的相信着他头脑中的知识理论,但在实际行为中,他并不具有他所相信或者宣扬的品德,尼诺亦然。前三部中的尼诺,都没有被戳破这种撕裂的幻想。他热衷于批判现实污垢,然而在第四部中可以看到,他也活成了污垢的一部分。他才是通过婚姻来提升社会阶层的获益者,并且不满足与此,他还有更多的野心,甚至让读者怀疑他前三部中表现出来对知识的追求,是不是为了“学而优则仕”的赤裸目的。

 

浮岛为舟 Re: 被表扬了好开心嘻嘻。我觉得尼诺这个角色妙就妙在他很善于自我感动——这也是很多(自以为)文艺的青年的通病。从《新名字的故事》里的理想主义愤青,到《离开的,留下的》so considerate把莱农从婚姻枷锁里拯救出来的的女权男,再到《失踪的孩子》,当他去行那些以读者视角看来已经不齿的行径的时候,他仍然认为自己是好的、善的、正确的,并没有陷入巨大的矛盾和自我认同危机,有一种内心戏太过饱满演着演着自己都当真了的感觉。我其实都怀疑他如何评价他自己,会不会给自己按上一个ambitious的标签。大概他会认为自己非常无害甚至非常正义吧。这让我想到昆德拉所说的“刻奇”的概念,感觉上就是对外“哎呀想我年轻的时候起就站在了一个反抗者和批判者的立场我怎么这么正义这么棒呢!”对内“哦我读了这么多书我这样一个散发着忧郁气息的文艺青年是真的能赏识你身上的闪光点啊!”而实际上,我觉得这种知识打底的自我感动和自以为正义,其实远比那些目的赤裸的油腻野心家来得更危险。因为教育这件事情看上去太良善了,太干净了,和那些利欲熏心简直云泥之别,却也因此更具欺骗性,非洞察人性的幽微曲折之处而不能发现。但事实上,知识作为更庞大的权力结构和生产体系的一部分,作为一种创造意义的privilege,又何时从与资本和剥削的合谋中缺席过?

 

宰予: 但让我们抛去唯道德论的价值评价维度,将尼诺和莱农通过获取知识、成为更高社会阶层的过程,是历史中无数的“寒门贵子”的缩影,谁能有资格去嘲笑他们的“低俗”呢?嘲笑他们的都是已经的既得利益者。在文中有描写到,这些新晋升者,与那些已经在这个阶层扎根几代人的“世家”,是有张力和冲突的。艾罗塔教授批评尼诺是“聪明但没有根基的”,阿黛尔说尼诺“他谁都不是,对于一个谁也不是的人,渴望成为一个重要人物,这对他比任何事情都重要,导致的结果是,他会是个不可靠的人”,并且认为莱农”也同样是一个不可靠的人“。相比于莱诺和尼诺,彼得罗、马丽娅罗莎、甚至自杀了的弗朗克,都是天生就在这个privilege的地位上立稳了脚跟的人,他们活得自然不需要这么用力。

 

浮岛为舟 Re: 对,我觉得“没有根基”这句话可以作多重理解。根基可以指家族在知识、权力、地位的积淀,亦可以指其思想并非基于任何踏实的理论和主张,漂浮不定如墙头草。然而仔细想来,这两者未尝不可以说是有联系的,正因为没有厚重的积淀,所以如白纸可以来者不拒,而希望向上爬,对于身无长物的圈外人来说,也必须没有根基,不着痕迹才行。

 

 

 

浮岛side

一. 出走与回归:莱农的自我认同之路

 

浮岛为舟: 诚然,以现代的眼光来看,莱农无疑有着更多的资源,更高的社会地位,从这些角度来说,她的抗争远不如莉拉在对抗那些大质量、高浓度的暴力时来得艰辛困苦。但我想说的是,从莱农的成长史来看,知识能够empower她的作用和力量,也是在她艰难地走出城区,看到了更大的世界,经过了许多次自我怀疑和省思之后才逐渐意识到的。而那个怀疑和省思的过程,其实也是她对加利亚尼老师,尼诺,弗朗科,彼得罗,阿黛儿等人持续性的继承、批判和否认的过程,是一种在更加微妙和不易察觉的层面上进行的抗争,掺杂了在阶级地位和女性身份两个维度上的自我认同。在这个过程中,莱农需要处理自己和城区的关系,处理自己和更大的世界的关系,同时也要处理自己和政治运动、时代风潮之间的关系,来找到位置安放她自我的坐标。

 

宰予Re:莉拉和莱农所需要对抗的现实生活的事件大相径庭,可以说从莉拉辍学之后,她们两人的“打怪之路”已经南辕北辙。莉拉的困境在于加诸她身上的、传统女性性别角色的枷锁。她无法经济独立,只能依靠婚姻这个锚点才可以进入一个相对更高更富有的阶层,所以男性作为资源的提供者,可以肆意的欺凌和侮辱她。而当她反叛和对抗,以离家出走结束一段她憎恶的婚姻关系后,作为代价的必然是她社会阶层的向下滑落。而底层的女性即使拼尽全力,也非常难从这种泥沼中挣脱。这样的挣扎已经描绘得很多,《娜拉出走以后》可预见的悲剧,是千万女性命运的缩影。幸而莉拉是生活的强者,但她在此中受到的精神和生理摧残,是我难以想象和体会的。

相较而言,我们更容易与莱农的经历有共情,因为本质上我们和她走了相似的路径,即通过获得知识跳出自己原来生活的小城。虽然不再是井底之蛙,从绝对值上看拥有了更多的选择权和资源,但也会因为接触到更大的世界,自我的渺小、低俗、无知也会无所遁形,从而持续的产生着自我怀疑和自我厌弃,并不在心理的舒适区。这就是你所说的“要如何安置自我的坐标”问题。

 

浮岛为舟: 莱农出走城区的过程让我想起一些国内作家的作品所涉及的“小镇青年”主题:落后的、闭塞的小镇容不下少年时悸动的心和朝气蓬勃的梦想,然而到了大城市之后,又发现自己无法融入。结果就是,这部分青年处在了一个非常尴尬的位置上:无法容忍再回到故乡,却又不属于大城市的一部分,从而在“我是谁”这件事上产生了飘忽不定和无所适从的怀疑和“失根”的孤独感。在社会变革剧烈,时代浪潮激荡的大环境下,人群的大规模迁徙会使得这种感受尤为突出。从《我的天才女友》《新名字的故事》里,其实或多或少可以看到莱农的这种体验——她看着周遭举止粗俗的众人,甚至也包括她的亲人和朋友,深深地体会到奥利维耶罗老师所说的“庶民”是什么,这一点在莉拉的婚礼上得到了最为集中的体现;可另一方面,比萨高师时期她又因为方言而被同学嘲笑,觉得自己始终无法融入同学的圈子,也并不真正属于那里,整个大学都远离人群,活得孤僻而闭塞。

但如果我们往后退一步去看她走出城区的经历,会发现她是相当被动的,几乎是被奥利维耶罗老师和莉拉推着走的,并没有自觉主动的出走意识。她努力学习,也只是希望能够赶上莉拉,能够获得认可,而并非为了内心期许的什么远大前程。我们无法要求一个生于那不勒斯的落后城区、周围都是小手工业者的女孩子aim high。尤其是,在她在上高中之前都看不到自己周围的女性有何提升自己阶级地位的可能性,不存在任何一个能够引导她的rolemodel的情况下,她要真有什么觊觎外面世界的想法,反而不合逻辑。于是我们看到的是她在莉拉结婚的时候对自己再度产生了怀疑:自己学的这些有什么用,自己一点魅力也没有;而对方要结婚了,要变成一个成熟的女人了,并且有着令人艳羡的经济实力。然而正是因为这样,我才更觉得,莱农其实也非常勇敢。在什么是“好的”的价值判断不那么明晰的少年乃至青年时代,她需要不断地和周围的“庶民”,包括作为“庶民”的她自己抗争,去抵御那种庸俗在她的思想里留下的根深蒂固的痕迹。而她在这个过程中的省思和犹疑,恰恰构成了这个人物非常有魅力的一面——她太像在接受教育的途中心思庞杂,会纠结于一些在旁人看起来无关宏旨的细节的我们,却又远比我们更加坦诚,即使有那些阴暗的小心思,总让人恨不起来。

 

宰予Re:这个部分其实我还蛮有感触的,所谓“榜样的力量”,最大的用处就是要让人看到一种可能性,因为对于一个处于信息劣势的一方,根本难以准确想象其他的阶层或者圈子是什么样子的。另一个作用大概就是让自己的努力和行为多了一种确认感,就好像茫茫水面上多了一条浮桥或者绳索,虽然不知道最终能沿着游多远,但减少了对路径选择的怀疑。所以我(可能大部分读者也一样)在前三部中对尼诺讨厌不起来的一个重要原因,是莱农其实不知不觉中将尼诺当成了一个要去追赶的榜样,潜意识中赋予了他更多的光环,特别是在莉拉与她走上完全不同的道路之后,她在学业上、智识上的道路是孤单的、被动的、缺乏目的的。莱农对于尼诺多年执着的爱恋中,可能也夹杂着一些对于榜样的滤镜和期待。

 

浮岛为舟 Re: Re: 啊!只看前三本谁能不爱尼诺呢!第一二本的时候我都要跟着莱农心猿意马了好吗!作为一个伪文艺青年无法拒绝文质彬彬内秀含蓄还带点中二气息的理想主义青年好吗!除了长得有点小白脸,基本没啥黑点啊!谁认识成为社会人之后还能保持这样的人设这样没有迅速变得油腻的青年麻烦介绍我一下啊!其实我觉得尼诺之于莱农,有点像《飘》里的Ashley之于Scarlett——是一个在正确的时间出现的正确的(性)幻想,里面投射了非常多莱农对于一个理想对象的期望,而每次当尼诺满足那些期望里的某一点,去贴近这个幻想的时候,必然会在身心两方面激起她的欲望。也有人把尼诺解读为莱农想成为的那个自我,我觉得这两者其实都不矛盾——知识分子谁没点自恋呢对吧!而“想成为的自我”一说更妙的地方在于,这里或许再次传递了女性囿于自身的性别在时代下的限制,希望成为一个特质、类型都与自己十分相似的男性,以行女性不能行之事的愿望。所以她爱上尼诺几乎是必然。

 

宰予Re:我非常喜欢你上面所说的,莱农的自我成长过程,是在对更大的圈子里的人进行持续性的继承、批判和否认的过程,这个消化和打磨的过程,就是她自我建立的砖石。

 

浮岛为舟 Re: Re: 对,其实人都是在和社会、和其他人的关系之中照见自身,意识到“我是谁”的。莱农的抵抗过程是向内的,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建筑起一座城堡去抵抗形形色色冲突的价值,而莉拉的抵抗过程是向外的,她是她反抗这个世界的集合。在她身上几乎看不到自我认知上的冲突,莉拉的内在是一贯而统一的。

比萨高师时期甚至是结婚前期的莱农总给我一种无所适从的感觉,她仿佛总是带着无处安放自我的不安在与周围的人交往,一边为自己取得的成就欢欣鼓舞,一边又怀疑这些成就是不是从莉拉那里偷来的;一边为自己何德何能而愧疚,一边又为莉拉囿于现实而无法走到这一步而遗憾难过——她迄今为止的人生仿佛都是在绕着莉拉打转的,追赶她,超过她,羡妒她,恨她,却又爱她。莱农的自我这时好像还没有完全建构起来,还处在一个彷徨的阶段。有趣的是,到了婚姻走入困境之后,那个更具有自我能动性的莱农好像反而渐渐浮出了水面。我认为她出轨尼诺实际上是深思熟虑之后的主动选择,抛开她对这个人本身的情感(整个过程里她真的非常恋爱脑不听劝,这一点让我非常想打她),我觉得也有她受到了女权主义的感召和启蒙之后,从经验和理论两个层面出发,自我意识真正觉醒之后走上叛逆之路的因素在。而她回到城区之后逐渐与周遭事物和解,其实也是基于她见过了更大的世界,所谓更好的圈层和人,仔细思考之后做出的判断(包括她对她婆婆说的那句“我错了,我的母亲要比你好得多”)。在那个时候,她通过教育掌握了更多的理论武器,也在更丰富的现实经验里磨砺了自己的判断力。在那个时候,她终于可以不再像年轻时候去选择“我要站在哪边”却又怀疑“我可能哪边都不属于”,终于不再全盘接受或者否定任何一套生活方式和价值观,而是在复杂交错的生命体验里找到了安放自己的位置,从而能够更加心平气和地去看待城区、城区之外所发生的一切。

 

宰予Re:书中的描写确实是存在这种层层递进的,莱农的心理和自我意识,随着书写在增长,到她暮年时候的衰退。这点我太佩服作者了,时间跨度大的创作,怎么样能够体现角色的各个阶段的心理,并且随着角色心智改变,角色处理与外界关系的能力和行为模式也在改变,这个是很难书写好的,所以常常会造成角色的扁平化、脸谱化,或者前后言行分裂、动机和行为吊诡。而费兰特的那不勒斯四部曲,之所以让人手不释卷,一个重要的原因也在于,她的描写非常的真实可信,找到了人性中普世的,但又是幽微曲折、难以为外人道的心理动机。

  

二. 而你是世界的不动点:一个可能的莉拉视角

 

浮岛为舟: 莉拉这个角色除了一言不合就硬刚之外,其实我印象更深的是她的内里却又脆弱天真得近乎可怕。这样的两面性让这个人物充满了张力。印象最深刻的地方是在《我的天才女友》的末尾她即将结婚的时候忽然转过脸来,满脸惊恐地问:“莱农,我身上会发生什么?”而这个句子的上一句是莉拉在评价自己设计、也是即将穿在自己脚上的婚鞋很丑:“你看!你脑子里的梦想,现在被踩在了脚下。”这段描写简直是猝不及防地击中了我:莉拉,她一直都表现得那么笃定、冷静、聪明,理性地分析了自己的处境并早已做出了抉择,却还是会在临门一脚的时刻突然感到惊惧。那是一个被逼无奈不得不早熟的少女所保留的与她年龄相符的一点点天真。

可能是因为莱农视角的滤镜,莉拉在全书的大部分给我的感觉都美好得不像个真人:勇敢、美丽又机智,是所有男人的焦点却又没有人能够真正征服她,我甚至觉得她是女性特有的那种坚韧、不屈却又神经质到难以自持的生命力的集合,只不过多了鼻子眼睛嘴巴会喘气会说话而已。但真正打动我,让我觉得这不是个下凡的神仙姐姐的,其实都是她流露出脆弱和茫然的时刻。其实全书最打动我的话,很多都是莉拉说给莱农的。我印象最深刻的有三处。第一处是莉拉结婚的时候对莱农说的:

“但你不一样,你是我的天才朋友,你应该比任何人都要厉害,无论是男生还是女生。”

我对剧里的这一幕印象特别深刻。那神情和语气,简直是像在对一个懵懵懂懂的自己托孤。

第二处是在莉拉读过莱农的第二本小说过后,在电话里哭着对莱农说的:

“我对你期望很高,我非常肯定,你能做得很好,我希望你做得更好,这是我最渴望的事儿。假如你不是很棒的话,那我是谁?我是谁呢?”

全书里几乎不可见莉拉的自我怀疑。看上去她总是用稳定、自洽又刚硬的内在对抗着整个世界,但在面对莱农的时候,她内心柔软的游移不定完全袒露出来了。这末尾的两个问句让我意识到,其实不止莱农一直在想象中追随着莉拉的脚步,莉拉也一直把莱农视为她自己的一部分,视为那个她人生的if线,那个没有机会去实现的自我,甚至更多。我总在想,莉拉在流露出对莱农嫉妒的那些时刻,难道就只是在嫉妒她的运气更好,走上了一条晋身之路吗?就没有哪怕那么一个小小的瞬间,莉拉是在嫉妒莱农那些与她受到的教育无关的才华和个性本身吗?我感觉莉拉或许是羡慕莱农那懵懂而或许都不自知的勇敢的。毕竟,少年时在看海的路上说要回去的,是她。

第三处是在地震的时候,莉拉对莱农坦言了内心的恐惧。她在最后说:“爱和恨在一起涌动,我受不了,我没办法一直投入到一种好的意愿里。奥利维耶罗老师说得对,我很坏,我连一份友谊都没办法保持。莱农,你对我很好,很有耐心。但今天晚上,我彻底明白了一件事情:即使没有地震,也有一种溶剂在缓慢起作用,很温和,但会把一切都消融。因此,拜托了,假如我得罪你,假如我对你说了一些难听的话,你要捂住耳朵,我不想说这些,但我说了。求求你,求求你,不要离开我,我会跌倒起不来的。”

直到这里我才惊觉,对于莉拉而言,莱农一直都是多么重要。当莉拉不断地目睹和经历底层社会在暴力和混乱中的变革的时候,当她不断地体会到“界限消失”,人的兽性和物欲被激发出来,一切在失序中分崩离析的时候,莱农是她世界里唯一的不动点,从年少起就是唯一能够跟得上她的思维,听得懂她在说什么的人,成年之后通过实现她未能实现的人生带给她一点点渺远的寄托,而如今又站在她的身旁,于困境中带给她陪伴和安慰。我一直以为,或许莱农也一直以为,莉拉在精神上不需要任何同龄人。她对恩佐,可能也更多是患难之交,相濡以沫式的亲情。可是我错了,没有莱农,她真的不行。

 

宰予Re:从看到”我的天才女友“这个标题开始,我一直默认这位天才女友是莉拉。但没想到全书唯一一处”天才女友“,是莉拉对莱农的定义。这让我非常好奇,这本书要是从莉拉视角来书写,会是什么样子?从莱农视角(同时也是读者视角),莉拉体内不断溢出的能量、才华和生命力,除了“天才”外,不做他想。而莱农,她的力量是逐渐习得的,她有勇气,可是也有很多的自我怀疑,故而普通读者更能共情的是莱农。莉拉,仿佛是浑然天成的,力量的源泉好像是源源不绝的,但这也是莱农带着一种追赶者的身份滤镜所构建的形象。

我倒是不觉得莉拉是神仙姐姐,莉拉让我想起《月亮与六便士》里的斯特里克兰特,在她的智慧和才华背面,有一种疯狂和自毁的成分,这种巨大的能量同时也是对她的折磨,常将她弄得遍体鳞伤、鲜血淋漓。特别是在这个对底层女性不友好的环境中,她不愿意做一只笼中鸟,她有很强的反抗性,不论是对女性从属身份的反抗,还是对于底层泥潭命运的反抗。正如你所说的,莉拉的对抗性是对外界坏境的,是一以贯之的。

莉拉缺少烟火气么?我有点不同的看法。她并不是个仙气飘飘的“圣女”,相反我在她身上窥视到许多疯狂的、未被理性规训过的人性,而且莉拉应该也在很多时刻产生了到对莱农的嫉妒。印象最深的画面当然是她和莱农去了高中老师家的文化沙龙,她敏感的意识到了她在智识上、在精神世界领域与莱农(和她代表的准知识分子们)产生的巨大鸿沟,并且在她目之所及的范围内,这个鸿沟是她再也无法依靠自己的聪慧天分来跨越的。她所处的俗世生活的所谓成功,在另一个圈子的人看来,永远是低俗的、不值一提的。这种现实的残酷真相伤害了莉拉,为了掩盖受伤的情感,她说了很多刻薄、言不由衷的话语(造成了她和莱农友谊的裂缝)。这一幕看得我非常心碎,但这也是这部描写女性友谊的伟大小说的伟大之处,把人与人之间微妙的竞争和友爱描写得纤毫毕现。

 

浮岛为舟 Re: 我觉得她的不接地气并不是所谓的“缺少烟火气”,而是说她如何能够达成稳固而一以贯之的对抗性,这件事一直让我难以想象。在她充满了动荡和暴力的生活里,是什么给了她力量,从而可以建构起笃定的希望,引导着莱农一步步走出了城区?我觉得那种原始的、未经规训的生命力还不足以做到这一点。包括她的聪明,她对很多事物的认知,如果全然从经验出发,是否真的能够达到我们在小说中看到的高度,这一点真的非天才不能做到。沙龙后的一幕确实堪称整个故事的心碎TOP5。没有什么大起大落的情节,可莉拉所说的那些话像双刃剑一样劈开了她和莱农所处的世界,也以不同的方式伤害了她们俩。

 

宰予 Re:我非常同意你所说的,莱农对莉拉的意义,就如同她失衡动荡的世界中的不动支点,首先是有一个参照系的作用,在看到自己的朋友是什么样子后,可以大致回照出自己的影子。少女们一起阅读和讨论《小妇人》,一起构建一些未来的憧憬,虽然两人走上了不同的人生道路,但对方的存在提醒着自己是谁,从何发展而来。其次,莱农相比于莉拉,有着更加稳定的情绪、思维和行为(在电视剧中呈现的效果,甚至会让人感觉到莱农仿佛有些木讷和迟钝)。对莉拉来说,莱农是否是如磐石一样的,在她的世界里有一种稳定的作用。莉拉多次提到的“界限消失”,是不是类似于“人格解体”的精神病样症状(来自医学生的职业病),这种现实世界不真实感的癫狂体验,让莉拉更加需要抓住一个不动的支点,因此莱农对于莉拉的意义,是非常重要的。看到第四部以后,我对莉拉多了很多的怜惜和悲悯的感情,因为生活实在是给她太多的磨难和打击了,这些痛苦在人年少的时候还有撑过去的希望,但随着人生迟暮,已经肉眼可见的是必将来临的衰落、凋零,这种苦涩连说的说不出了。

评论(3)
热度(24)
  1. 共2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流云作帆 | Powered by LOFTER